辞世
奶奶去世了,在8:51。
我看见她的衣物被整理出来,她留下的痕迹在一点点被抹去,她看起来那么瘦瘦小小,却撑起了整个家。
奶奶与我说过,她年轻时爷爷爱打牌不干活,她又生了几个孩子,一个人挣一家人的工分,累的哭也没办法,医生也说她年轻时劳累过度了。
现在,她终于熬过了最难过的日子,也这样熬过了自己的最灿烂的青春年华。她能享福了,她八十高寿了,可却被查出满子宫已经长开了花的肿瘤。
医生悄悄与我们说,老家人病情实在严重,又是高龄,做手术恢复几率不大。况且,得了这种病最后都会很痛苦的离去,让我们早点做好心理准备,估计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了。
没人敢告诉这位老人家真相,但她多半也猜到了什么。大家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,一直以要喂猪为借口不去子女那常住的奶奶在这种时候终于松了口。
终于等到奶奶来我家时,我仿佛变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,把她所没见过的我迫不及待的展现出来。我把生活的碎片捧到她面前,只想让她知道我过的很好,你可以为你的孙女自豪。
奶奶选了两对我做的发夹,用纸包好放进包里。她乐呵的说,我跑到北京那么远的地方实习还不忘给她打电话,还跟她聊了半个小时,她的朋友们知道了都很羡慕。现在她要把我做的夹子带回去,让她们再羡慕羡慕。
奶奶苦难的前半生没有压垮她,她没多少文化,但她思维并不固化,她活的比谁都清醒。虽然她只上过几天学,书都没翻过几页。但大字不识几个的她却知道人之初,性本善,她依旧记得在学校那几天里会背的一点内容。
这位乐观的老人比医生预计的多活了一年,她的病情逐渐加重时,她开始躺在躺椅上不怎么走动,也不怎么吃东西。
但她依旧意识清醒,能明辨是非,她说吃了会吐,所以才不吃。我蹲在她身边,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。我听见她用没力气的声音跟我说,她已经把屋里的绳子和药都丢的远远的了,村里以前有老人因为快去世前太疼而自己喝药或上吊走了。她不会这么做,她要给后人留清白,留脸面,免得后人被指指点点。
都到了这种份上,她竟然还在考虑这种事情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听到这段话时,我控制不住的鼻尖一酸,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。
喉咙哽咽发紧,我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父亲一直留在老家照顾她,周末时我和母亲赶了回去,奶奶的兄弟姊妹也赶来看望她。奶奶高兴的不得了,被母亲哄着多吃了一点,她与姊妹们在门前敲锣打鼓,唱着她最爱的九子鞭。
奶奶是闲不住的人,她以前坚持住在老家就是因为她虽年纪大,但腿脚便利的很,她依旧能翻一座山去摘茶叶、种田、喂猪。现在她才多吃了点东西,有了力气,便又闲不住的去田里为我们砍了几颗白菜,叫人拦也拦不住。
但谁知,那活力却是如同回光返照。
没过半个月,她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,子宫的肿瘤开始折磨着她,她开始喊疼。
周末我回了老家,她躺在床上,一阵一阵的低声喊疼,她说做人太苦,来世不要再当人。
我进了奶奶的房间,站在她的床前无能为力,半响才轻轻喊了声奶奶。她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,念了声我的名字,就赶我出去,说房间里臭。
为什么啊,明明在我的印象里,她还是那个能健步如飞的老人。几年前,她在炎热的八月,没有告诉任何人,徒步二三十分钟去卖了一袋摘下来的茶叶,回到家时却一边说着我暑假来玩她没准备什么吃的,一边递给我一包还散着冷气的雪糕。
这场景我能铭记一生。
但同样能铭记一生的,还有她现在的模样。
她从病情极速恶化开始感到疼痛时就没有吃东西了。五天没有吃东西,就连喝水都会吐出来,五天未进食的胃里吐出了黑色的水,这黑色的水代表什么我不敢细想。
她一声声的喊疼,上了止痛药也不能管多久。我绞紧手指,无能为力,也无可奈何。
我向耶稣、向佛祖、向菩萨、向这座山里的山神,向一切能保佑她的神明祈祷。拜托了,她已经受过足够多的苦了,哪怕要带走她,也让她没有痛苦的离开吧,别让她疼了。
可她日夜不休,疼了整整五天。
第六天的上午,她喊疼的声音少了,这座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逐渐归于平静。
亲戚们陆续而来,负责丧事的老先生来经手一系列流程。
我没有哭,但整个人提不起精神,心低沉闷着,说话、做事都轻飘飘的。
在睡前我突然想记录下来,于是我打开了手机备忘录,回忆着和奶奶的相处时光,以及今天发生的事。
我回忆着,纪录着,组织着措辞,然后,眼前模糊一片,泪已决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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